《埃涅阿斯》杂记

引子

想不起来第一次看到《埃涅阿斯纪》是在哪里，什么时候；半年前翻某人介绍的BL向小说，小说本身我没读进去，但是小说主人公在读的书——《埃涅阿斯纪》又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本书的作者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，成书于屋大维结束罗马多年战乱，把罗马从共和国转向帝制的年代。埃涅阿斯某种程度上正是屋大维的画像。

维吉尔就是《神曲》中但丁在地狱的导游，上图带小红帽那个。

《埃涅阿斯纪》和《荷马史诗》

在希腊神话中，特洛伊战争起源于一个金苹果的归属，上面刻着“送给最美丽的女人”，天后赫拉、智慧女神雅典娜，爱神阿芙罗狄忒找到了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作出抉择，帕里斯选择了阿芙罗狄忒。作为回报，阿芙罗狄忒帮助帕里斯诱拐了人间最美丽的女人——斯巴达王后海伦，这直接导致了《伊利亚特》中的持续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，一方是欧罗巴的希腊联军，另一方是亚细亚的特洛伊联军。由于三女神的矛盾，奥林匹亚山的众神也同样分为两方，支持希腊人的赫拉、雅典娜等，以及支持特洛伊人的阿芙罗狄忒、阿波罗等，哎，女人——女神啊。故事的结局大家都知道，尤利西斯想出了著名的木马计， 导致了特洛伊的覆灭。

埃涅阿斯是《伊利亚特》中特洛伊方的将领之一，我们先按照古希腊的传统，报一下他的家门，他的父亲是安喀塞斯，母亲是阿芙罗狄忒，爱神。两母子在《伊利亚特》中主要的事迹是：英雄埃涅阿斯对阵狄俄墨德斯不敌被打断了腿， 阿芙罗狄忒亲自出手把她的儿子带离了战场，结果女神却被刺伤，哭啼啼的回天上搬救兵去了——战神阿瑞斯来激励特洛亚人，阿波罗三次从狄俄墨德斯手上救下埃涅阿斯。顺便说一句，在《伊利亚特》中，特洛伊灭亡的时候，也是阿波罗带走了埃涅阿斯。

《埃涅阿斯纪》讲述了埃涅阿斯在特洛伊灭亡之后，一路辗转流亡到意大利，重新建国的故事。朱诺（赫拉）依然嫉恨这些流亡者，处处阻挠；阿芙罗狄忒（维纳斯）爱子心切，自是暗地保驾护航。于是这两位女神又较上劲了。 TROW有人把它比作是《伊利亚特》的同人。如果说《伊利亚特》和《奥德赛》是希腊的民族史诗，那么罗马的民族史诗就是《埃涅阿斯纪》， 正如诗篇的开头所述：

“我要说的是战争和一个人的故事。这个人被命运驱赶，第一个离开特洛亚的海岸，来到了意大利拉维尼乌姆之滨。因为天神不容他，残忍的尤诺[注1]不忘前仇，使他一路上无论陆路水路历尽了颠簸。他还必须尽受战争的痛苦，才能建立城邦，把故国的神祇安放到拉丁姆，从此才有拉丁族、阿尔巴的君王和罗马巍峨的城墙。”

注1：尤诺，通常译作朱诺，即希腊神话里面的赫拉

血统论

让我们回到埃涅阿斯的血统身上，他的父亲安喀塞斯跟阿佛洛狄忒的故事出自荷马颂诗（Homeric Hymns）中的《致阿佛洛狄忒》：阿佛洛狄忒能让世上所有人和动物，乃至众神相爱，只有三位女神例外：智慧女神雅典娜、处女神阿耳忒弥斯、灶神赫斯提。甚至是众神之王也着了她的道，宙斯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，留下了半神的后代。作为“回敬”，宙斯让阿佛洛狄忒也爱上凡人——在伊达山上牧羊的美少年安喀塞斯，阿佛洛狄忒化身为凡人女子靠近安喀塞斯，一夜风流之后显露了真身，告知安喀塞斯她会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并交给山林女仙抚养，叮嘱安喀塞斯切不可公开孩子的母亲是谁，这样有损女神的名节XD。

根据《埃涅阿斯纪》中安喀塞斯的自述，他没有保守这个秘密，招致了宙斯的雷击——阿佛洛狄忒挡下了这一击，因此安喀塞斯活了下来，但是半身瘫痪了。这就是他后来需要儿子背着的原因。

埃涅阿斯和克列乌莎的儿子名叫阿斯卡纽斯，又名尤路斯（拼作lulus或者julus）。Julia氏族——尤利乌斯 凯撒（Julius Ceasar）所属的氏族，便号称是尤路斯的后代。于是，屋大维作为凯撒的外甥、义子及继承人，把自己的血统跟神（维纳斯）联系到了一起。干翻所有对手之后，元老院（大概是被迫的）给屋大维奉上了奥古斯都（Augutus，意为高贵的，至尊的）的头衔，变相的称帝了。顺便说一句，凯撒死后被封为神，他的姓Julius便是英语七月（July）的来源，而他的义子，号称神之子的奥古斯都则命名了八月（August）。

埃涅阿斯逃离特洛伊

在特洛伊覆灭的那个晚上，赫克托耳的亡魂出现在埃涅阿斯的睡梦中，预言了他的命运 ，劝他逃离。埃涅阿斯没有听从，而是拿起武器继续抵抗，直到目睹皮鲁斯在宫中杀死了国王普利阿姆斯，维纳斯亲自现身让他带着家人逃离。

这一幕展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责任和担当：埃涅阿斯背着老父，手牵着幼子，带着家神的雕像 ，妻子跟在后面，逃出城外。在一片混乱中，妻子克列乌莎却走丢了。埃涅阿斯回头找寻，却只看到了妻子的阴魂向他道别。

“她说完，我泪如雨下，我有多少话想跟她说，但她离开了我，化成一阵情分消逝了。我三次想用双臂去搂她的头颈，她的影子三次闪过我的拥抱，不让我捉到，就象一阵轻风，又又像一场梦似地飞走了。”

海上漂流

流亡的特洛伊人得到阿波罗的指示——回到祖先出生的“西土”去，他们造船回到了克里特岛，见到了真正的伊达山。然而家神在埃涅阿斯的梦中显灵，阿波罗所说的故土不是这里，而是另一支祖先的的家园——意大利。

从离开特洛伊开始，流亡者经历了七年海上漂流，当船队绕着西西里岛行驶，意大利的土地指日可待的时候，埃涅阿斯失去了父亲。朱诺的怨恨没有消除，指使风神兴起风暴，过半的船只沉没了，残存的船只被命运之手带到了海的另一边，非洲的海岸上。在那里，狄多女王建造了迦太基城。

埃涅阿斯和狄多，罗马和迦太基

这狄多，又名艾莉莎，也是个苦命人。她原是腓尼基的泰尔国王皮格马利翁的妹妹，后者因垂涎财富杀死了她的丈夫，艾莉莎带着丈夫留下的财富跟仆人飘洋过海来到了如今的突尼斯。当地的土著允诺卖给他们一张牛皮大小的土地，聪明的狄多把牛皮裁成细绳，圈下了一片土地，因此才有了迦太基。

在爱神的指引下， 埃涅阿斯来到了女王狄多的面前。见到这英俊勇武的王子，听着他那不幸的遭遇，温柔的狄多的被一股怜爱之情刺伤了——那是丘比特的金箭。即使是朱诺，也希望看到这对男女的结合，因为迦太基是她至爱的土地，“她早已有意让这座城池统治万邦，倘若命运许可的话。”当狄多和埃涅阿斯一行骑马出行打猎的时候，朱诺祭起来风雨：

“这时天空开始隆隆作响，接着雨雹交加。腓尼基的猎手们、特洛亚的青年们、维纳斯的孙子阿斯卡纽斯纷纷穿越田野，在惊慌之中各寻掩蔽住处；洪水从山上冲下。狄多她埃涅阿斯来到了同一个山洞。万物之母的大地和赞助婚配的尤诺发出信号；电光闪耀，上苍做了婚礼的见证人，仙女们在高山之巅哀嚎。就是这一天导致了苦难，导致了死亡；从这天起狄多就慵整梳妆，不顾名声，更没有想到保持爱情的秘密；她说这就是结婚，她用这名义来掩盖他的罪愆。”

两个同样背景离乡的人在非洲的土地上度过了温暖的冬天，但是命运不容许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。全能的朱庇特派遣神使墨丘利去警告埃涅阿斯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——建立一个新民族、新国家。虔诚的埃涅阿斯决定牺牲个人安乐，向狄多陈述必须离去的理由，当晚就登船离去。伤心的狄多又气又恨，祈求神明为她报仇，让两个民族永世为仇：

“今后，我的推罗人民，你们一定要怀着仇恨去折磨他的一起未来的后代，这就是我死后你们送给我的葬礼。我们这两族之间不存在友爱，也绝不联盟。让我的骨肉后代中出现一个复仇者把，让他用火和剑去追赶那些特洛亚移民，今天也行，明天也行，任何时候，只要鼓足勇气。我祈求国与国、海与海、武力和武力的相互对峙，让他们和他们的子孙永远不得安定。”

女王在绝望中用负心人留下的宝剑，痛苦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：

“这时全能尤诺可怜狄多长时间受折磨，难离人世，便从奥林普斯派伊里斯去解脱她挣扎着的被肢体纠缠着的灵魂。由于她并非命中注定要死，又不该四，二十由于猝然的炽烈的忿恨使他在悲痛之中未到寿险而死，因此冥后普洛塞皮娜还不曾从她的头上剪去一绺金发，把她送往地府。所以伊里斯张开橙黄色双翼，闪耀着露珠的光泽，衬托着阳光，象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飞过天空，在狄多的头顶上盘旋。‘我奉命来取你的头发作为给普鲁托的献礼，把你从你的躯壳里解脱出来。’伊里斯说完，深受剪下头发。立刻，狄多的体温消散，元气化入清风。”

迦太基人统治地中海西部数百年，直到特洛伊和拉丁人的后裔——罗马的崛起，两者之间三次布匿战争持续了百年，尽管汉尼拔层一度兵临罗马的城墙（这应了狄多的祈求），战争以罗马人血洗迦太基、把城市夷为平地告终。把这片土地成为了罗马的一个行省。据说罗马人在迦太基城的遗址上撒上了盐，好让这土地再也长不出庄稼。

罗马帝国强盛的时候，向西征服了高卢和不列颠，往东吞并了希腊和美索不达米亚，南下占领了西非和埃及，把地中海变成了内海。随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旁边一座孤城的陷落，强大的罗马也最终消失在历史中。如今，新罗马是否也已由盛转衰？

再见西西里

特洛亚人在海上又一次遇到了风暴，在西西里岛安喀塞斯的坟墓附近登陆，时逢安喀塞斯的周年忌辰，埃涅阿斯宣布举办祭礼，并在第九天进行比赛：划船、赛跑、拳击和射箭。在比赛的途中，一些特洛亚妇女深感流浪的生活没有尽头，烧掉了四条船。领袖埃涅阿斯感到绝望，想要放弃长征，幸亏老人瑙特斯建议他把一部分人留在西西里，剩下的带到意大利。在梦中，老父安喀塞斯显灵让他接受建议，并要求他在到达意大利之后，先到冥界来听取父亲的预言

金枝

这一次，特洛亚人终于登陆了意大利。埃涅阿斯拜访了阿波罗的神庙，女祭司西比尔预言了埃涅阿斯前路还有诸多考验，指出进入冥界的险恶，并且必须先获得金枝。“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里，藏着一条黄金的树枝。它的叶子和枝桠是黄金的，据说它是冥后普洛赛皮娜的圣物。整片森林护卫着它，幽谷的阴影遮盖着它。谁想要下到地府的是深处，必须先把这黄金发一般的肢体从树上采撷下来。美丽的普洛赛皮娜规定这金枝摘下之后也应当献给她。这金枝摘下之后，第二枝金枝又会长出来，枝上长出的新叶也是黄金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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吐槽：有人想起弗雷泽爵士的同名著作《金枝》了吗？

在一对鸽子的指引下，埃涅阿斯找到了金枝： “当它们来到恶臭难闻的阿维尔努斯的入口，它们急速飞升，然后又从澄澈的天空降下，在一棵双体树的树颠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，落了下来，在这里，在枝叶丛中，有一道金光闪烁，颜色与其他枝叶不同。就象严冬的树林里，檞树上的寄生枝常常长出新绿的叶子，这绿叶并非它所寄生的树本身长的，它的杏黄色的小浆果却缠绕着那树的浑圆的躯干，同样在那浓密的栎树上那挂着金叶的金枝也显得很突出，在轻风中那金叶片被吹得丁当作响。埃涅阿斯立刻把它攀住，它很坚韧，但埃涅阿斯用力把它折断了，把它带到西比尔先知的庙堂。”

在先知西比尔的带领下，埃涅阿斯在冥界见到了许多辞世的故人——殉情的狄多，特洛伊战场上死去的英雄……最终来到了乐土，见到亡父：“‘父亲，你的愁容经常出现在我眼前，促使我来到这下界；我的船队现在停靠在意大利西岸。父亲啊，让我，让我握一下你的手，不要挣脱我的拥抱吧。’他说着，脸上全被倾泻的泪水沾湿。他三次想用双臂去搂抱他父亲的头颈，他的父亲的鬼影三次闪过他的手，不让他抱住，就象一阵轻风，又象一场梦似的飞去了。”

安喀塞斯把等待降生的后裔指点给埃涅阿斯看：阿尔巴 隆加王朝的诸王、建造罗马城的罗木路斯、罗马诸王、共和国的英雄——其中包括征服希腊的
伊米留斯·包拉斯、 三巨头、奥古斯都……

战争和民族融合

特洛亚人驶入了台伯河口，在滨海之地开始建立定居点。他们马上面临本地土著拉丁人的围攻，战争的导火索依然是女人……拉丁姆之王拉提努斯决心遵从神谕，把女儿拉维尼亚嫁给异族人——埃涅阿斯。残忍的朱诺趁机挑起战争，煽动以图尔努斯（他正是拉维尼亚的追求者之一)为首的拉丁贵族发动战争。埃涅阿斯则向附近定居的希腊阿卡狄亚人求援，他们建立了一座叫帕兰特乌姆的城市，这个地方正是未来的罗马城。

战争过程，略，因为看不进去……

《埃涅阿斯纪》以特洛亚人的胜利，埃涅阿斯杀死图尔努斯告终。特洛亚人和拉丁人谁也没能征服谁，两个民族的融合产生了后来的罗马人，现在的意大利人。

伟大属于罗马——流氓的后代

战争过程中，维纳斯爱子心切，请求丈夫火神伏尔坎为其打造甲胄，盾牌上刻画了罗马未来的历史：一对孪生男婴吮吸着母狼的乳汁；罗马人掠劫萨宾族的女子；罗马人在卡匹托山上抵御高卢人的进攻；阿克提姆海战；奥古斯都胜利后在罗马检阅部队……

据传，埃涅阿斯后代的王位被篡夺，只留下一个女性后裔西尔维亚，她怀上了战神马尔斯的一对双胞胎——罗木路斯和雷木斯，这对孪生的男婴在母狼的抚养下长大，两兄弟建造了罗马城，后来因内讧罗木路斯把雷木斯给杀了。罗马城的首批居民大概都是些流民，根本没有女的愿意来这里，于是他们设宴邀请了邻居萨宾人，趁这些人喝醉之后把萨宾人的妇女抢过来了。萨宾人向罗马人开战，然而双方势均力敌，直到萨宾女子不愿看到亲人相杀相残，跑到战场上阻止了这无休止的战争—— 因为她们已经在罗马生儿育女，战争的一方是她们的丈夫，另一方是她们的兄弟。

众神

《埃涅阿斯纪》中众神的主要矛盾来自司婚姻和家庭的朱诺，以及司爱情和欲望的维纳斯，婚姻和爱情果然是矛盾吗- -？然而文中的维纳斯处处表现得像个老妈子，而朱诺却像是复仇女神。

其实我关注的神明主要不是这两个，而是其他各种拟人化的次级神灵：风神、河神、海洋女仙。来看看维吉尔怎么描写谣言之神法玛 ：

“法玛女神立刻跑到利比亚的各大都市，所有的瘟神之中以她为最快；她越快越有精神，越走气力越足；她开始由于胆怯，身体缩得很小，转眼间就高入云霄，她脚踏着平地，而头却藏进了云层。据人们说，她的母亲地母因为恼恨天神，最后生育了法玛，她生法玛之前还生过两个哥哥，巨人科乌斯和恩凯拉都斯。法玛有一双飞毛腿和一对飞快的翅膀，是个硕大无比的可怕的怪物，说来奇怪，她身上每片羽毛下面长着一只睁开的眼睛，一条舌头，一张聒噪的嘴和一只竖起的耳朵。到了晚上她趁着夜色在天地之间飞翔，翅膀扇动发出刺耳的声音，她也从不闭目安眠；白昼，她监守在人家的屋顶上，或宫殿的高檐间，在大都市上面散布恐惧，因为她心里隐藏着害人的谎言，也准备说真话。现在她正在非洲各国人民间兴高采烈地广为散布种种说法，有的是事实，有的则是莫须有的事，说什么有个特洛亚血统的埃涅阿斯来了，美貌的狄多屈尊下嫁，做了他的妻室；整个冬天，他们都在温暖和荒淫中度过，两人都把国事抛到九霄云外，做了无耻的情欲的俘虏了。”

埃涅阿斯语录

“同伴们，我们不是没有经历过痛苦的，我们忍受过比这更大的痛苦，神会结束这些痛苦的。”

这句话的背景是经过了十年的特洛伊围城，七年的海上漂流，船队因风暴搁浅在迦太基的海滩上，埃涅阿斯鼓励同伴们所说的。如果说我没什么要写这篇无聊的文章，哪怕仅仅是为了这句话也足够了：我们经历过更大的苦难，眼下的痛苦算不上什么，所以我们也一定能克服它们。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向上，剩下的听诸命运。